暮色沉沉,栖梧阁的窗棂被晚风轻轻叩响。
姜暮宁正倚在案前看书,忽听”嗒”的一声轻响,一粒小石子滚落在地。
她推开雕花窗,只见东宫墙外的柳树下,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,只留下一角青色衣袂在风中翻飞。
“姑娘,要添茶么?”玉疏捧着鎏金烛台进来。
“不必。”姜暮宁拢了拢松散的鬓发,”我出去赏月。”
子时的更鼓刚过,后园的假山石浸在泠泠月色中。
姜暮宁提着绢纱宫灯转过九曲回廊,灯罩上绣着的栖枝凤凰在石壁上投下翩跹暗影。
假山后的石笋丛里,容湛的身影与嶙峋怪石融为一体,唯有腰间悬着的青铜司南在月光下偶尔闪过微光。
他直视着姜暮宁的眼睛,轻声道:”陛下命我三日后启程,戍守寒城。”
姜暮宁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,但很快又舒展开来,”寒城苦寒,哥哥要多保重。”
“临行前,想来看看你。”容湛的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姜暮宁忽然笑了,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一般,未达眼底:”哥哥能留下性命,已经很好了,陛下仁慈。”
容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他垂下眼睛:”是,陛下仁慈。”
“我给你带了蜜饯。”容湛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,”是你从前喜欢的梅子味。”
姜暮宁看着那个锦盒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。她伸手接过,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抚过:”多谢哥哥记挂。”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,”只是东宫的吃食都有规制,以后…不必再费心了。”
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。殿外的日影西斜,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父亲每日能进一碗参汤了。”姜暮宁开口,“太子殿下请了太医院的陈院首为他诊治,还下令重修姜府。”
容湛微微出神,望着石缝里一株将枯未枯的兰草:”母亲呢…今日可认得人?”
“喂药时…唤了声我的小字。只是见到穿绯色衣裳的宫女,仍会惊惶。”
夜风突然转了方向,姜暮宁仰头望着中天的明月,那轮玉盘正被一缕薄云缠绕,像是被蛛网困住的萤虫。
“等府里的紫藤架重新搭好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,”母亲最爱在那里做针线…”
容湛猛地攥住她的手腕,虎口处的刀茧磨过她腕间淡青的血管。月光下他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:”宁儿,你怪我吗?”
“怪你什么?”
“怪我骗你。”容湛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姜暮宁抬眸,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:”哥哥,我们都是选择了自以为对的那条路。”
容湛沉默片刻,忽然抓住她的手腕:”那和我走呢?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,”这句不会骗你。”
姜暮宁怔了怔,垂下眼睫:”我是太子侍妾,走不出去的。”
容湛的呼吸骤然急促,”跟我走。三日后西角门换防的是旧部,海船就泊在津渡…”他语速极快,每个字都烫着喉间的血气,”这次不是任务,不是算计…”
姜暮宁倏地抽回手。
容湛的指尖还保持着虚握的姿势,一缕断发缠在他指节上,在风里轻轻飘荡。
姜暮宁望着远处宫墙上摇曳的灯笼,忽然觉得无比疲惫:”哥哥,这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,”入东宫不是,成为侍妾不是,如今…跟你走也不是。”
“那你想要什么?”容湛急切地问。
“回家。”她转过头,月光下眼中似有泪光闪动,”回到姜家的海棠树下,听父亲讲史,看母亲煮茶..”
”但那已经是奢望了。”
容湛沉默了。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儿。
“回吧。”她转身时宫灯晃了晃,照亮石壁上斑驳的苔痕,”寒露重了。”
“好。”
他转身向殿外走去,脚步沉重却坚定。
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时,姜暮宁忽然唤道:”哥哥…”
容湛回头。
“边关风大,”姜暮宁的声音有些发颤,”记得添衣。”
容湛深深看了她一眼,嘴角微微上扬:”好。”
走出东宫时,容湛在转角处停下脚步。
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袱,是姜暮宁身边的玉疏悄悄塞给他的。打开一看,是一件厚实的狐裘大氅,还有几瓶上好的金疮药。
他将包袱重新系好,抬头望向已经暗下来的天空。
寒城,那是北境最荒凉的边关,此去凶多吉少。但至少,他还能再看她一眼。
这就够了。
回到栖梧阁时,姜暮宁发现窗前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点燃了。
摇曳的烛光中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她的妆台前,把玩着那枚她匆忙间遗落的玉珏。
“殿下…”她的声音平静。
裴缙缓缓转身,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:”这么晚,去哪了?”
姜暮宁站在光影交界处,裙摆还沾着后园假山石上的青苔。她缓缓抬眸,望进裴缙深不见底的眼睛:”妾身去见了哥哥。”
“哥哥…”裴缙轻轻重复这个名字,突然手腕一翻,金簪”铮”地钉入檀木案几。簪尾的珍珠剧烈颤动,映着他眼底骤起的风暴。”叫得倒亲热。”
“东宫戒律第七条。”他擒住她的手腕按在雕花门板上,拇指正好压着跳动的脉门,”侍妾私会外男,该当何罪?”
姜暮宁腕骨被捏得生疼,却仰头迎上他的目光:”那是妾身兄长。”
“兄长?”裴缙忽然低笑,另一只手抚上她颈侧,指尖顺着血脉游走,”那年容家满门抄斩时,怎么不见你这个妹妹?”他忽然掐住她下巴,”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…”
“殿下今日是来问罪的?”她退后一步,后背抵上冰凉的紫檀屏风,”还是来提醒妾身?”
裴缙突然暴怒地将她拽回。沉香木屏风轰然倒地,惊起一室尘埃。
他把她困在方寸之间,呼吸灼热地喷在她耳畔:”姜暮宁,你是不是忘了谁把你捞出来的?”
“妾身不敢忘。”她突然笑了,眼角却泛红,”就像不敢忘,是谁把姜家送进的诏狱。”
这句话像柄利刃刺进裴缙心口。
他猛地松开手,转身时袍角扫翻鎏金烛台。火苗蹿上纱帐,映得他侧脸明明灭灭。
“滚出去。”
姜暮宁缓缓抚平衣袖上的褶皱,指尖在衣料上停留片刻,抬起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。
“殿下怕是记错了。”她声音轻缓,却字字清晰,”这是妾身的栖梧阁,该出去的,怕是您。”
裴缙身形猛地一滞,眼底怒意骤然翻涌。他转身盯着她,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弧度:”姜暮宁,你是不是以为我当真奈何不了你?”
她迎着他的目光,不闪不避:”殿下自然可以治妾身的罪,或是再将姜家送进诏狱。”
她顿了顿,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,”只是不知,下一次还有谁能替殿下盗军械图、除七皇子?”
裴缙瞳孔微缩,指节捏得发白。烛火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,将他的怒意照得无所遁形。
可偏偏,他竟真的拿她毫无办法。
“好,很好。”他冷笑一声,嗓音低沉得像是淬了冰,”你现在倒是学会拿捏我了。”
姜暮宁微微福身,姿态恭敬,眼底却无半分惧色:”妾身不敢,只是实话实说。”
裴缙盯着她看了许久,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,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。
“姜暮宁。”他低笑,指腹摩挲着她颈侧跳动的血脉,”我能让你做东宫最金贵的雀,也能让你——”
话音戛然而止,他的手掌猛地扣住她后颈,迫使她仰头直视自己,眼底翻涌的暗色几乎将她吞噬,”变成乱葬岗里最下贱的尸。”
她轻轻抬眸,与他四目相对:”妾身一直记得。”
裴缙眸色一沉,猛地松开她,转身大步离去。玄色衣袍在夜风中翻飞,带起一阵凛冽的寒意。
临到门前,他脚步微顿,头也不回地冷声道:”明日辰时,我要看到你跪在东宫书房前。”
姜暮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唇角笑意渐渐淡去。她低头看着腕上被他掐出的红痕,轻轻揉了揉,眼底闪过一丝复杂。
窗外,夜雨渐歇,唯有檐角的水滴声清晰可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