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续话还未说完,金翎箭撕破夜风的尖啸盖过了所有声响。
一支羽箭破空而来,将他手掌钉在柱上。观星阁上,皇帝缓缓放下雕弓,明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皇帝手中的龙舌弓弦仍在震颤,弓梢金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他身后影影绰绰现出羽林卫的铁甲,无数张铁胎弓的弦月倒映在琉璃瓦上,如同悬在众人头顶的刀林。
“朕的皇城。”天子声音不疾不徐,”何时成了尔等的斗兽场?”
“裴续私调边军的事,朕知道。容卿在大理狱安插的人手,朕也知道。”皇帝的声音依旧幽幽传来,”但朕不知道的是…你们究竟谁先按捺不住?”
“陛下明鉴!”容湛重重叩首,”臣此番入宫实为…”
“带容爱卿去文华殿。”皇帝将长弓扔给身旁御前侍卫,接过绢帕慢条斯理擦手,”朕想听听…他准备的第二套说辞。”
“至于续儿,太子自行处理吧。”
裴续望着阁楼上那道明黄身影,终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,“父皇——”
裴续的声音并未留下皇帝的身影,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终究消失在夜色中。
裴缙单膝跪地领命后,拾起裴续掉落的剑,轻轻放在他完好的那只手中:”现在,你是要体面地走,还是要我帮你把剩下的话…永远咽回去?”
夜风呜咽,祭天台下的血泊映出满天星斗。裴续的指尖在剑柄上痉挛,镌刻”忠孝”二字的铭文正烙进他掌心。
“二哥…”他染血的牙齿撕扯出笑,”你可知我为何总在冬日发病?”
剑刃倒映出他扭曲的面容,”因为八岁那年的冰湖,是你把我推下去的。”
裴缙抬眸。
“可父皇却夸你坦荡。”裴续突然暴起,剑尖抵住自己咽喉,”就像现在!你连杀我都要演一出兄弟情深!”
他疯狂大笑,笑声震落檐角残雪,”但你以为…咳咳…赢了吗?”
夜风掠过祭天台,裴续最后望了一眼阁楼,那里早已空无一人。
他忽然平静下来,像小时候背书般轻声念道:”愿生生世世…再不生于帝王家。”
剑锋割裂咽喉的瞬间,裴缙下意识伸手,却只接到一片虚无。
裴续的尸体倒向血泊,惊散一池碎星。
最后一缕残阳如血般泼洒在宫墙上,将汉白玉阶染成斑驳的暗红色。
裴缙踏过满地碎裂的琉璃瓦和折断的箭矢,玄色蟒袍下摆扫过尚带余温的血泊,在青石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。
他在丹墀前站定,双手捧着那卷泛着幽蓝荧光的军械图,单膝跪地时腰间玉带碰撞出清脆声响。
“儿臣幸不辱命。叛党已尽数伏诛,真图在此。”
皇帝枯瘦的手指抚过羊皮卷轴上暗红的纹路,目光却越过裴缙的肩膀,落在十丈外那具仰面朝天的尸体上。
裴续月白的锦袍已被血浸透,心口插着的长剑在夕阳下泛着冷光,竟是他及冠时御赐的”忠孝”剑。
“终究是…”皇帝喉结滚动,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水光,却又在触及裴缙淡漠的眼神时迅速凝结成冰,”按亲王礼制下葬。”
他转身时明黄龙袍扫过裴缙的肩头,带起一阵带着药苦味的寒风,”你亲自督办。”
“儿臣遵旨。”裴缙叩首时,一缕碎发垂落额前,遮住了眼底转瞬即逝的讥诮。
偏殿内,鎏金烛台上的火光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。
姜暮宁斜倚在软枕上,半边素白中衣已被血染透,黏连在狰狞的伤口处。
太医剜去腐肉时银刀刮过骨头的声响令人牙酸,她却只是死死攥紧身下的锦褥,连呼吸都未曾乱过一分。
裴缙负手立在窗前,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映在姜暮宁身上。
他忽然转身,玄色靴底碾过地上带血的纱布,在榻前投下一片阴影。
“姜暮宁。”他唤她名字时带着特有的矜贵腔调,像是赏赐般缓缓道:”你做得不错。”
烛火爆开一朵灯花。
姜暮宁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,掠过他腰间染血的玉佩,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。
“太医院首正在为你父亲施针。”裴缙突然开口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缠丝,”用的是南诏进贡的龙脑香,死不了。”
一阵穿堂风掠过,吹熄了最近的那盏灯。裴缙玄色衣袖翻飞间。
“裴缙。”
她唤他。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却让裴缙即将跨出门槛的脚步猛然顿住。
没有回头的身影映在月色里,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,是那个倔强的女子在重伤之下,依然固执地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。
“咚”
额头磕在青砖上的闷响让裴缙脊背一僵。他抬手制止了想要搀扶的侍从,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夜色中。
“去把库房里那株千年雪参送去姜府。”他对暗处吩咐,”就说…是东宫赏的。”
姜暮宁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东宫时,暮色已深。宫灯次第亮起,将朱漆廊柱映得如血般殷红。
她刚跨过垂花门,便见苏侧妃立在阶前,一袭藕荷色纱裙在晚风中轻扬,宛若一朵初绽的芙蕖。
“妹妹可算回来了。”苏婉柔迎上前,纤纤玉手捧着一个鎏金食盒,”这是殿下赏的雪蛤燕窝羹,最是滋补气血。”
她将食盒递给身后的玉疏,又执起姜暮宁的手细细打量,”伤得这样重,可要仔细将养才是。”
姜暮宁不动声色地抽回手,福身行礼:”多谢苏姐姐挂怀。”
她肩头的伤处隐隐作痛,却仍挺直了脊背。苏婉柔身上那股甜腻的苏合香熏得她头晕,连带着那句”殿下赏的”也显得格外刺耳。
辞别苏侧妃,她径直往清风苑走去。这处偏僻的院落向来少有人至,檐角的铜铃都已生锈,夜风拂过时只发出喑哑的呜咽。
“姑娘!”玉疏小跑着追上来,脸颊因兴奋而泛红,”方才赵公公来传话,说殿下让您即刻搬去栖梧阁呢!”
小丫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,”听说阁前栽着西府海棠,这个时节正开花……”
姜暮宁脚步一顿。
她记得栖梧阁飞檐上挂着青铜风铃,推开雕花窗就能望见太液池的粼粼波光。
裴缙竟舍得将这处院子赐给她?
“姑娘怎么不高兴?”玉疏歪着头打量她,”苏侧妃方才还说,这是因您平定七皇子之乱的功劳……”
姜暮宁唇角扯出一抹苦笑。她伸手拂过院墙边一丛将败的夕颜花,指尖沾上冰凉的露水。
“你当真以为……”她轻声道,”这是赏赐?”
夜风骤起,吹熄了廊下的灯笼。
黑暗中,姜暮宁仿佛又看见裴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。
栖梧阁再好,也不过是另一个华丽的牢笼。
“去收拾吧。”她转身走向内室,背影单薄得像一柄出鞘的剑,”记得把药箱带上。”
玉疏不解地眨着眼:”姑娘还带着药箱做什么?栖梧阁肯定什么都有……”
“有备无患。”姜暮宁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,寒光映亮她清冷的眉眼,”谁知道这次……他又要让我去对付谁。”
最后一句话消散在夜风中,连带着檐角那串锈蚀的铜铃,一同坠落在无人问津的清风苑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