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舀起一勺凝固的莲子羹,甜腻的香气里混着眼泪的咸涩。
“去取我的妆奁来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让玉疏打了个寒颤,”要最底下那个描金漆盒。”
窗外,一片枯叶粘在窗棂上簌簌作响。裴缙的玄色衣角隐在廊柱阴影里,手中的白玉扳指不知何时已裂开一道细纹。
他听着屋内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,心下顿时烦躁起来。
“备一套正红蹙金绣凤裙。”裴缙碾碎指尖的落叶,汁液染红了指腹,”再把她妆奁里的鎏金簪子换成象牙柄的。”
姜暮宁从漆盒底层取出一支金红宝石嵌宝簪,簪尖在烛光下泛着光泽。
“姑娘不可!”玉疏扑上来要夺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姜暮宁却反手扣住她的腕脉,力道不重,却不容挣脱。
她垂眸看着玉疏惊慌的脸,忽然觉得有些可笑,这世上竟还有人在乎她这条命。
“傻丫头,我不是要寻短见。”她嗓音柔得像一泓秋水。
她将簪子缓缓插入发髻,动作优雅从容,仿佛只是在妆点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宴会。
铜镜里映出的笑容温柔得可怕,她缓缓开口,”明日见父亲,总要让他知道…我在东宫过得很好。”
很好。
好到夜夜被梦魇惊醒,好到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腥气,好到连自戕都成了最奢侈的解脱。
金簪没入乌发的刹那,一滴血珠顺着她耳后滑落,在素白的中衣上洇开一点朱砂。
大理寺地底的水滴声像某种阴间的更漏。
狱卒看着那个始终挺直脊背的老臣突然捂住心口,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:”可是…宁儿来了?”
姜暮宁踩着及膝深的幽暗前行,裙摆扫过石壁上的青苔,发出细微的沙响。
十二重锦缎制成的衣裳在火把下泛着血光,金线绣的凤凰随着她的步伐振翅欲飞。
这般贵重的锦缎裹在身上,像套了层鎏金的枷。
这是今晨裴缙命人送来的,说是既入东宫,总要体面。
体面?
她却只觉金线勒得她喘不过气,每走一步,裙摆上缀的珍珠便相互碰撞,发出清脆的响。
多像诏狱里的镣铐声啊,她想。
东宫的体面,原来是把人变成镶金嵌玉的傀儡。
她忽然很想撕了这身衣裳,看看里头爬的是不是早已腐烂的蛆虫。
“姑娘当心台阶。”领路的狱卒声音发虚。
姜暮宁没有应答。她的目光盯在甬道尽头那扇铁栅上,暗褐色的锈迹蜿蜒如蛇,锁链垂落的形状像极了绞刑绳。
镣铐声突然从牢内传来。
角落里,一个佝偻的人影正艰难地支起身子。散乱的白发间,那双曾执笔批阅天下奏章的手如今枯瘦如柴,腕骨被铁环磨得血肉模糊。
“宁…儿?”
这声呼唤像钝刀捅进胸腔。姜暮宁扶住潮湿的墙壁才没跪下。她记忆中的父亲永远脊背挺直如松,何曾有过这般破碎的模样?
“是女儿。”她扬起最明艳的笑,金镶红宝的护甲划过嫁衣上璀璨的纹样,”您看,殿下待我极好。”
姜顺平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光亮。他拖着镣铐往前挪,脚踝溃烂的伤口在石地上拖出暗红痕迹:”他们…没为难你?”
“怎会?”姜暮宁将食盒从栅栏间隙推进去,甜腻的香气立刻盖过牢中腐味,”杏仁酪,您最爱吃的。”她的声音轻快得发颤,”东宫小厨房做的比咱们家厨子还地道。”
老人颤抖的手捧起瓷碗。姜暮宁看见父亲那粗糙的双手,胃里突然翻涌起早膳强咽下的燕窝粥。
“父亲…”她突然抓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,”军械图女儿找到了。”
碗”咣当”落地。姜顺平瞳孔骤缩,目光扫过她身后阴影处,那里有狱卒模糊的轮廓。
“但有些符号…”姜暮宁凑近,金步摇垂下的珠串轻碰栅栏,”女儿实在看不懂。”
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反扣住她手腕。姜暮宁感到掌心被什么尖锐物划破。
是父亲藏在指缝的半片碎瓷。
随后父亲在她手心上划出几个字——
“七星连珠”
姜暮宁强忍着掌心的刺痛,不敢抽回手。
她不敢动,甚至不敢呼吸太重,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隐秘。
她看见父亲眼中闪过一丝警告,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浑浊无神的样子。父亲的手继续在她掌心移动,这次是两个字——
“子时”
姜顺平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色,可手上的力道却未松。
他仍在写,一笔一划,缓慢而坚定,仿佛要把毕生未尽的嘱托都刻进她掌心的血肉里。
姜暮宁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血腥味。
她不能哭,不能露出一丝异样,不能让暗处的眼睛察觉半分。可眼眶烫得发疼,视线模糊了一瞬,又被她狠狠眨去。
“父亲,您要保重身体。”姜暮宁提高声音,同时迅速将手收回袖中。
姜顺平猛地将碎瓷塞进她掌心。姜暮宁会意收拢手指,瓷片边缘割进皮肉的疼让她瞬间清醒。
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学女红,针尖扎破手指,父亲皱眉捧起她的手,说:”宁儿,疼就放下。”
可如今,她只能更紧地握住父亲的手,让那片碎瓷扎得更深些。
再疼一点才好。
这样,她就能记住此刻的痛,记住父亲眼里未尽的千言万语,记住这地牢里腐朽的血腥气,记住自己为何还活着。
“哥哥他——”姜暮宁突然想到容湛。
“湛儿被蒙蔽了!”父亲突然前倾,铁链哗啦扯动他溃烂的脚踝。他枯草般的白发扫过她脸颊,带着牢狱特有的腐朽气息:”七皇子许他…”
姜顺平突然咳嗽起来,话锋一转,声音嘶哑:”回去吧…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
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铁靴踏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。”探视时间到了,姜小姐。”
姜暮宁最后看了父亲一眼,老人佝偻着背,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锐利只是她的错觉。
她起身时故意将手帕”不小心”掉在地上,弯腰拾取时迅速将染血的手在裙摆上擦了擦。
“多谢大人通融。”她向狱卒福了福身,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。
走出阴森的大牢,初夏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。
姜暮宁深吸一口气,空气中带着槐花的甜香,与牢中腐朽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。
她展开右手,掌心四道细小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,但”七星连珠”四个字的轮廓依稀可辨。
拐角处,玄色蟒纹衣角一闪而过。姜暮宁将碎瓷藏入袖中,掌心伤口的血渗进衣裳的金线,凤凰的翅膀渐渐变成暗红色。
姜暮宁恍若未闻。她盯着自己拖曳的裙摆,看着那些金丝银线织就的繁花被地牢污水浸透。
父亲写在掌心的四个血字正在发烫,烫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