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阳光如碎金般斜斜地穿过高一(3)班的窗户,在林夕的课桌上洒下一道明亮的光斑。那光斑像一把金色的利剑,将她的笔记本一分为二——左边是刚写好的课堂笔记,右边是一片刺眼的空白。林夕像一只受惊的小鹿,肩膀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,悄悄往阴影处挪了挪。阳光追着她的动作移动,最终只照到她放在桌角的右手——那只手上有道淡粉色的疤痕,是三个月前被父亲用皮带抽打留下的。
教室里弥漫着新学期的气息:崭新的课本散发着油墨香,女生们手腕上的香水味,还有后排男生偷偷喷的发胶气味。林夕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校服显得格格不入,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,领口处的线头倔强地翘着。这是奶奶生前为她改的最后一件衣服,用的是堂姐淘汰的旧校服。老人临终前还在缝补袖口的破洞,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所有的牵挂都缝进去。林夕把袖口凑到鼻尖,仿佛还能闻到奶奶身上淡淡的艾草香。
“喂,你们看她的书包。”前排传来刻意压低的嗤笑声,苏媛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往后一指,”都掉皮了还在用。”
那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,精准地刺入林夕的耳膜。她的背脊瞬间绷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上脱落的皮革。这个深蓝色书包是四年前奶奶用捡废品攒的钱买的,内衬还缝着老人亲手绣的平安符。皮革脱落的边缘已经被她抚摸得发亮,像是被打磨过的铜器。
“听说她爸妈根本不管她。”另一个女生接话,声音故意抬高了八度。
“难怪身上总有股怪味。”有人夸张地捏住鼻子。
“离她远点,晦气。”
这些话语像一群毒蛇,嘶嘶地钻进林夕的耳朵,在她心头肆虐。她的铅笔尖”啪”地断了,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。那道裂痕横贯整页纸,像是把她精心记录的课堂笔记劈成两半。墨水晕染开来,像极了奶奶临终时咳出的血。
“林夕。”一个宛若黄莺出谷般清朗的男声,突兀地在头顶响起。林夕蓦然抬头,视线中,班长周毅宛如一座挺拔的山岳,稳稳地立在她的桌前,阳光仿佛一层金色的薄纱,轻轻地为他那如刀削般的轮廓披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芒。刹那间,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。
“班主任说下周要出国庆主题的板报。”周毅的声音不高不低,恰似一阵和煦的春风,恰到好处地吹进了每个人的耳中,”我看过你课本上的涂鸦,那简直是神来之笔,画得栩栩如生。要不要尝试一下呢?”林夕的耳根瞬间如同被火燎过一般,滚烫无比。她万万没有想到,竟然会有人留意到她在课本角落里画的那个小人——那可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,她总是用铅笔在教科书的空白处,细细地勾勒出奶奶那慈祥的侧脸。
“我…我不行…””就这么定了。”周毅的语气斩钉截铁,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,他如同一位威严的将军,不容置疑地将一叠色彩斑斓的彩纸,稳稳地放在了她的桌上,”放学后留下来设计草图。”
林夕突然感觉到有好几道炽热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自己的后背上,这种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。她不禁皱起了眉头,心里暗自纳闷,是谁在盯着自己看呢?
林夕缓缓转过头,目光扫过教室,最后落在了教室中央的苏媛身上。苏媛是教育局大领导的女儿,也是班上女生小团体的核心人物,她的眼神犀利而冷漠,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。林夕与苏媛的目光交汇了一瞬间,然后迅速移开,她觉得苏媛的目光就像一道闪电,让她有些害怕。
放学后的教室异常安静,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林夕一个人。她坐在座位上,全神贯注地用铅笔在纸上勾勒着天安门的轮廓。沙沙的铅笔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,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。
林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,以至于她都没有察觉到周毅是什么时候走到她对面坐下的。当周毅拿起她画了一半的草图时,林夕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,惊讶地看着他。
“你果然很厉害。”周毅看着林夕的画,由衷地赞叹道,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。”他的声音很温和,带着一丝欣赏的意味。
林夕的耳尖瞬间红了起来,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轻声说道:“谢谢。”她不太习惯被人夸奖,尤其是像周毅这样直接而真诚的夸奖,让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。
更让林夕感到不自在的是,周毅离她很近,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。这种味道和班上其他男生刺鼻的汗味完全不同,让林夕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。
“为什么……选我?”林夕终于鼓起勇气,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一下午的问题。她的声音有些低,似乎还有些紧张。
周毅一边转动着手中的铅笔,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:”开学第一天,当大家都在忙着结交新朋友的时候,我就注意到你了。”铅笔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转,在阳光下投下细长的影子。
林夕握着粉笔的手顿了顿,在黑板上留下一个突兀的白点。她没想到会有人主动和她说话,更没想到会是被全班女生暗恋的班长周毅。自从奶奶去世后,她已经习惯了做一个透明人,每天安静地来,安静地走,就像教室里的一个幽灵。
周毅见她不答话,用手指了指教室后面的那面墙:”那面黑板报,我觉得它应该属于真正有才华的人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,”上学期期末的美术展,你的水彩画《老槐树》得了市里一等奖。”
听到这句话,林夕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。粉笔灰飘进鼻腔,刺激得她眼眶发热。自从奶奶去世后,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说她有才华了。《老槐树》画的是奶奶家门前的那棵树,树下有个模糊的老人身影。评审老师称赞她对光影的把握,却没人知道画中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思念。
“我…我只是随便画画。”林夕低下头,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发红的眼眶。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,尤其是这个几乎陌生的男生。
周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,而是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崭新的彩色粉笔:”班主任让我负责这期的国庆板报,但我的画技实在惨不忍睹。”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”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…”
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盒粉笔上,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。林夕想起奶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:”善良的人会像阳光一样,不经意间就照亮别人。”她接过粉笔盒,指尖不小心碰到周毅的手背,触感温暖而干燥。
接下来的一周,林夕每天放学后都会主动留下来画板报。而周毅也总是会找各种理由陪在她身边——有时候是帮忙整理班级日志,有时候则是帮老师批改作业。渐渐地,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,和粉笔与黑板摩擦的沙沙声。
周毅的存在让林夕感到安心。他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对她的旧书包指指点点,也不会刻意避开她坐过的位置。有一次林夕够不到黑板顶端,周毅默默搬来椅子,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,既帮了她,又不会让她感到不适。
“你画的天安门城楼真细致。”周三那天,周毅仰头看着逐渐成型的板报感叹道,”连屋檐上的小兽都画出来了。”
林夕抿了抿嘴,没有告诉他这是奶奶教她的。小时候奶奶常带她去天安门广场,老人能说出每一个建筑细节背后的故事。那些故事像种子一样埋在她心里,如今终于有机会发芽。
到了周四那天,林夕正在给长城涂上晚霞般的橘红色。这种颜色很特别,是橘色里掺了一点点玫红,就像奶奶当年调配的”夕阳纱”——那是纺织厂最受欢迎的布料颜色。
“你的配色真的很大胆啊!”周毅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她身后,眼睛亮晶晶的,”不像其他人,只会用红黄两色来涂长城。”
林夕听了周毅的夸奖,抿嘴笑了笑。这是她这学期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。她用手指轻轻抹开两种颜色的交界处,让橘红和金黄自然过渡,就像奶奶教她的那样:”颜色和感情一样,硬分界线最难看。”
周五傍晚,当林夕给板报落下最后一笔时,整个教室突然亮了起来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,正好照在”欢度国庆”四个立体字上,金灿灿的像是要燃烧起来。粉笔灰在光束中飞舞,像无数细小的星星。
“完美。”周毅轻声说。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林夕身边,两人肩并肩欣赏着这幅作品。长城蜿蜒在黑板左侧,天安门矗立在中央,右侧是绽放的烟花,而最上方”欢度国庆”四个大字立体饱满,仿佛随时会从黑板上跳出来。
林夕望着自己的作品,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满足感。那些被排挤的委屈,那些孤独的夜晚,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奶奶说过,真正的才华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,再浓的黑暗也掩盖不了它的光芒。
“下周一全校评比,我们班肯定能拿第一。”周毅笑着说,露出两颗小虎牙,”到时候全班都要感谢你。”
林夕摇摇头,收拾起散落的粉笔。她不需要别人的感谢,能够重新拿起画笔,能够有人欣赏她的画,就已经足够了。窗外的夕阳渐渐西沉,最后一缕金光掠过她的脸颊,温暖得像是奶奶的抚摸。
周毅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东西:”这个…送给你。”他的耳尖微微发红,”就当是谢礼。”
林夕拆开牛皮纸,里面是一本精装的素描本,扉页上用钢笔写着:”给最有才华的林夕同学”。字迹工整有力,和周毅平时在黑板上写的板书一模一样。
“我…”林夕的喉咙发紧,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素描本光滑的纸面。她想说谢谢,想说这太贵重了,但最终只是紧紧抱住了素描本,像是抱住了一束久违的阳光。
周毅没有等她组织好语言,而是指了指黑板报右下角的空白处:”这里是不是该签上创作者的名字?”
林夕拿起粉笔,犹豫了一下,然后在那个位置画了一只小小的蝴蝶——和奶奶留给她的玉坠上一模一样的蝴蝶。这是她第一次,愿意在众人面前留下自己的标记。
周一清晨的阳光如碎金般洒落在校园的操场上,将红旗映照得格外鲜艳。林夕站在队列中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里那本崭新的素描本。晨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她的脸颊,吹起几缕散落的发丝。
“下面宣布板报评比结果。”校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操场上回荡,”高一(3)班荣获第一名!”
掌声如雷般炸响,震得林夕耳膜嗡嗡作响。她看见班主任老王朝她招手,示意她上台领奖。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,她一步步走上主席台,烫金的奖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宛如捧着一颗璀璨的明珠。
恍惚间,林夕仿佛在人群最后方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——奶奶穿着那件藏青色外套,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正对着她露出欣慰的微笑。这个幻象只持续了一秒,却让林夕的眼眶瞬间湿润。她多希望奶奶能亲眼看到这一刻,看到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的透明人。
“恭喜啊,’大画家’。”
回到教室后,苏媛像一堵墙般横在过道上,甜腻的声音里裹着毒液。她今天特意涂了亮晶晶的唇彩,发梢烫着精致的波浪,整个人像橱窗里精心包装的洋娃娃。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恶意,却让林夕想起父亲喝醉时摔碎的啤酒瓶渣。
“没想到你除了会装可怜,还会巴结班长。”苏媛的红唇一张一合,吐出的话语像毒蛇的信子,”周毅帮你说了不少好话吧?”
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女生身上。林夕紧紧握住奖状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她能感觉到周毅在后排站起身,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上。
苏媛见她不答话,笑容更加灿烂:”你那个捡破烂的奶奶要是知道你这么有本事,应该能瞑目了吧?”
空气凝固了。林夕的耳边突然响起尖锐的耳鸣,眼前浮现出奶奶临终前的面容——蜡黄的皮肤,干裂的嘴唇,还有那双直到最后都盛满温柔的眼睛。胸口那块蝴蝶玉坠突然变得滚烫,热度穿透校服,灼烧着她的皮肤。
“道歉。”
这两个字从林夕牙缝里挤出来时,她自己都吃了一惊。声音不大,却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像惊雷般炸响。后排有个男生不小心碰掉了铅笔盒,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。
“什么?”苏媛瞪大眼睛,涂着睫毛膏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剧烈扇动,”让我给一个——”
“我让你道歉。”林夕的声音依旧在发抖,却不再是因为恐惧,而是一种压抑太久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,”为你刚才说的话。”
苏媛的脸色变了,精心修饰的眉毛扭曲成奇怪的形状。她没想到这个总是低着头走路的转校生敢当众顶撞她。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兴奋,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等待着这场对峙的结局。
“你以为得个奖就了不起了?”苏媛的声音拔高了八度,”你奶奶不就是个捡垃圾的——”
“怎么回事?”
班主任王老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瞬间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。他抱着一摞作业本,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。
“老师,林夕威胁我!”苏媛立刻换上委屈的表情,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,”我只是恭喜她获奖,她就…”
林夕没有辩解。她看着苏媛表演,看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女生如何熟练地颠倒黑白。奇怪的是,她并不感到愤怒,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。胸口玉坠的温度渐渐降下来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。
“林夕?”王老师看向她。
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,等待她的解释或道歉。林夕深吸一口气,突然明白了奶奶那句话的真正含义——这世界欠她的,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偿还。而今天,站在领奖台上的那一刻,就是偿还的开始。不是通过报复,而是通过找回自己的声音和尊严。
“我只是请苏媛同学为侮辱我奶奶的话道歉。”林夕平静地说,声音清晰得让每个人都能听见,”如果尊重逝者也是威胁,那我无话可说。”
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。周毅在后排轻轻鼓掌,随即被王老师用眼神制止。但已经足够了,这点微弱的支持像一束光,照亮了林夕心中某个黑暗的角落。
苏媛的脸色由红转白,又由白转青。她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最终,在王老师严肃的目光下,她狠狠地瞪了林夕一眼,转身回到座位,把课本摔得震天响。
下课铃适时响起,打破了尴尬的沉默。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,不时回头看向林夕,眼神中混杂着惊讶、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。
周毅走过来,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:”你还好吗?”
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,勾勒出清晰的轮廓。林夕突然发现,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,在光线下像融化的蜂蜜。
“我很好。”她轻声回答,这是真话。胸口的玉坠不再发烫,而是散发着温和的暖意,像是奶奶在另一个世界的拥抱。
走出教室时,林夕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:
“没想到她这么刚…”
“苏媛这次太过分了…”
“其实她的画真的很好看…”
这些话语飘进耳朵,像九月的风一样轻,却在她心里种下了希望的种子。林夕摸了摸胸前的玉坠,第一次觉得,或许她真的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。
放学铃响后,同学们如潮水般涌出教室,喧闹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校园。周毅站在人群中,目光紧紧锁定着正在收拾书包的林夕。
林夕感觉到了周毅的注视,她缓缓抬起头,与周毅的视线交汇。她本以为周毅会说些安慰的话,毕竟今天在课堂上她与苏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,心情低落至极。然而,出乎林夕意料的是,周毅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:“下个月有全市中学生绘画比赛,我帮你报了名。”
林夕瞪大了眼睛,满脸惊讶地看着周毅,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。周毅的眼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,那是对林夕才华的肯定和鼓励。
“既然要反击,不如让所有人都看见你的才华。”周毅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仿佛这句话已经在他心中酝酿了许久。
夕阳西下,余晖洒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,将周毅和林夕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林夕默默地摸了摸胸前的玉坠,那是她奶奶留给她的遗物,每当她感到迷茫和无助时,都会下意识地抚摸它。
这一刻,林夕突然觉得高中生活或许并不会像她之前想象的那样难熬。有周毅这样的朋友在身边支持她,她似乎又找到了前进的动力。
然而,林夕也清楚地知道,今天的冲突仅仅只是一个开始。苏媛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,接下来的日子里,恐怕还会有更多的麻烦等待着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