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拒绝书荒

第7章

消毒水的气味已经渗入林夕的校服纤维,连带着渗入她的皮肤、她的呼吸、她的梦境。十五岁的她趴在病床边的矮柜上,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属桌面,手指机械地折叠着彩色纸片。这是今晚的第二十七只纸鹤,比昨天少了两只——她的指尖已经磨出了血泡,每折一下都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
病房里很安静,只有监护仪器发出规律的”滴滴”声。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,偶尔有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,像是某种无情的提醒:在这家医院里,每分每秒都有人在生死边缘挣扎。

“夕夕……”

奶奶的声音像风中摇曳的烛火,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林夕立刻放下折到一半的纸鹤,扑到床边握住那只枯枝般的手。那只手轻得可怕,青紫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蜿蜒,仿佛一幅即将褪色的地图。输液管里的药水以令人心焦的速度滴落,每一滴都像是倒数计时。

“药……苦……”奶奶的嘴唇龟裂发白,嘴角还残留着中午喂粥时留下的痕迹。

林夕用小勺舀起温水,轻轻润湿奶奶的唇。水珠顺着干裂的纹路渗进去,像是滋润一片久旱的土地。床头柜上摆着999只纸鹤,装在玻璃罐里,在惨白的灯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子。这些纸鹤五颜六色,有的用药品说明书折的,有的是护士给的彩纸,还有几张明显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广告页。还差最后一只,就满一千了。

“奶奶,再坚持一下。”林夕的声音哽在喉咙里,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,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,”明天……明天张教授说有个新疗法……”

她没敢说完后半句——张教授的原话是”可以试试,但希望不大”。这三个月来,她已经听过太多类似的委婉说辞,从”积极配合治疗”到”尽量减轻痛苦”,医生的语气越来越沉重,开的药却越来越轻。

奶奶的指尖突然动了动,颤巍巍地探向衣领。林夕这才发现老人脖子上那根褪色的红绳——那是她戴了一辈子的祖传玉坠,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天,即使在病得最厉害的时候,也从未取下过。

“夕夕……”奶奶的呼吸变得急促,氧气面罩上凝结的水雾越来越浓,”这个……给你……”

红绳被解开时,一块温润的翡翠落在林夕掌心。玉坠是罕见的蝴蝶形状,翅膀上刻着细密的花纹,在灯光下流转着幽绿的光。玉质并不完美,有几处天然的絮状纹路,却因此显得更加真实、更加珍贵。

“这世界……欠你的……”奶奶的手突然有了惊人的力气,死死攥住林夕的手指,像是要把一生的力量都传递给她,”终会……以另一种方式……偿还……”
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,突然打开了林夕记忆的闸门。她想起六岁那年,被邻居孩子抢走唯一的布娃娃后,奶奶抱着她说:”别哭,老天爷都记着呢”;想起十岁生日,父亲又一次忘记时,奶奶偷偷塞给她的煮鸡蛋:”他们欠你的,奶奶补上”;想起十三岁第一次来月经,母亲冷漠地扔给她一包卫生巾就走,是奶奶用旧棉布给她做了柔软的月事带……

一滴泪砸在翡翠上,顺着蝴蝶翅膀的纹路滑落。林夕突然明白了,奶奶说的”偿还”不是报复,不是讨债,而是某种更宏大、更温柔的平衡——就像她折的这些纸鹤,每一只都承载着一个微小的希望,最终会汇聚成改变命运的力量。

监测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,尖锐得像是要刺穿耳膜。林夕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冲进来的医护团队挤到了一旁。

“病人室颤!准备除颤!”

白大褂们像一阵旋风般围住了病床。有人推来了除颤仪,有人撕开奶奶的病号服,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。林夕看见医生拿起两个金属桨片,涂上凝胶,大喊着”Clear!”

“家属请出去!”护士拽着她的胳膊往外拉。

林夕被推出病房时,最后看见的是奶奶望向她的眼神——那目光像穿透了时光,既是在告别,又像是在她身上寄托着什么。老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化作氧气面罩上最后一缕薄雾。

玻璃罐在混乱中被碰倒,999只纸鹤散落一地,像一群被惊飞的鸟儿。林夕想弯腰去捡,病房门却在她面前重重关上,将她与奶奶永远隔开。

走廊上的长椅冰凉刺骨。林夕蜷缩在上面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蝴蝶玉坠。翡翠表面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,却依然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凉意,就像奶奶最后握住她手时的温度。

不知过了多久,病房门再次打开。走出来的医生摘下口罩,额头上还挂着汗珠。他不需要说话,那个疲惫而歉意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
林夕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。她听不见护士的安慰,看不见父母姗姗来迟的身影,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。唯一真实的是那块贴在胸口的玉坠,沉甸甸的,像是承载了奶奶一生的重量。

三天后的葬礼上,雨水把纸钱泡成了糊状。墓地泥泞不堪,新挖的坟坑边缘不断有泥水渗入。林夕跪在那里,任凭雨水浸透她的黑衣,看着父母敷衍地烧完纸就匆匆离开——父亲接了个电话,说是有笔大生意要谈;母亲惦记着要去接弟弟放学,连香都没上完就走了。

新坟前的供品寒酸得可怜:几个干瘪的苹果表皮已经皱起,一包廉价饼干在雨水中渐渐融化,像是一滩眼泪。没有奶奶爱吃的桂花糕,没有她生前最珍视的那套茶具,甚至连一张像样的遗照都没有——用的是医院临时拍的证件照,奶奶的眼睛半闭着,像是困极了。

“走吧。”陈老师撑着黑伞站在她身后。这位班主任不知何时来的,黑色西装上别着一朵小白花,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半边。

林夕没动。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衣领,那块蝴蝶玉坠贴在她的锁骨上,冰凉如奶奶最后的目光。她想起老人临终前说的话——”这世界欠你的,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偿还”。现在奶奶走了,谁来替这个世界偿还?

她掏出兜里那只未完成的纸鹤——第1000只,翅膀还差最后一道折痕。彩纸已经被雨水浸湿,颜色晕染开来,像是哭花的脸。林夕颤抖着手指,想要完成最后一步,却发现纸张太软了,一碰就破。

“需要帮忙吗?”陈老师蹲下身,黑伞向林夕倾斜。

林夕摇摇头,将破损的纸鹤轻轻放在墓碑前。雨水立刻将它打湿,纸鹤瘫软在泥水里,像是飞累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归宿。

林夕望着墓碑上简陋的刻字,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眼神。那里面没有痛苦,只有无尽的牵挂和某种奇异的释然,仿佛终于放下了沉重的担子。

雨越下越大,打在黑伞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。林夕突然想起小时候,每逢下雨天,奶奶都会撑着那把老旧的油纸伞来接她放学。伞面上画着荷花,已经褪色得差不多了,但奶奶总说”还能用几年”。

“老师,”林夕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,”我能借您的伞一会儿吗?”

陈老师愣了一下,随即把伞递给她。林夕接过伞,轻轻放在奶奶墓前。黑色的伞面在雨中缓缓张开,像一朵巨大的花,庇护着那个小小的纸鹤和几个寒酸的供品。

“这样……她就不会淋雨了。”林夕轻声说,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,分不清是雨是泪。

陈老师的眼眶红了。他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林夕肩上:”回去吧,你会感冒的。”

“我想再待会儿。”

陈老师叹了口气,把伞塞给她:”别太久,会生病的。”

雨越下越大,豆大的雨滴砸在墓碑上,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。林夕用身体护住那只纸鹤,像守护一个未兑现的承诺。她的膝盖深深陷入湿软的泥土,冰凉的雨水渗进校服,浸透了内里的衬衫,布料紧贴在皮肤上,像是第二层冰冷的皮肤。

“奶奶……”她轻声呼唤,声音被雨声吞没。

墓碑上的水珠不断滚落,像是石头也在哭泣。林夕的视线开始模糊,眼前的景象扭曲成一片灰绿色的漩涡。耳边的雨声渐渐变成嗡鸣,像是有一千只蜜蜂在颅内振翅。她的身体向前倾倒,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,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——这是她与奶奶最后的接触。

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,她仿佛看见那只纸鹤动了动翅膀。

醒来时是在陈老师家的沙发上。身下是柔软的珊瑚绒毯,窗外已经黑了,只有路灯的光晕透过雨帘,在窗帘上投下模糊的光斑。厨房飘来姜汤的辛辣气息,混合着红枣的甜香——是奶奶常煮的那种配方。

林夕下意识摸向胸口,蝴蝶玉坠还在,翡翠贴着她的皮肤,已经染上了体温。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换上了干净的睡衣,头发也被仔细擦干了。

“你发烧到39度。”陈老师端着碗走过来,热气在镜片上凝结成雾,”喝点姜汤。”

林夕没接碗。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纸鹤上——陈老师把它折完了,现在它完美地立在相框旁,翅膀舒展,仿佛随时准备飞翔。相框里是奶奶六十岁生日时和陈老师的合影,照片上的奶奶穿着那件藏青色外套,笑容慈祥。那是三年前的事了,当时陈老师刚调来学校不久,奶奶特意做了桂花糕感谢他对林夕的照顾。

“她最后……痛苦吗?”林夕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,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。

陈老师的手抖了一下,姜汤在碗里荡起细小的波纹。他摘下眼镜,用衣角擦了擦,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异常疲惫:”护士说,奶奶走的时候很平静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斟酌词句,”她看着门口的方向,好像在等什么人……”

林夕突然抓住陈老师的手腕,指甲几乎陷进他的皮肤:”您知道这块玉的来历吗?”

翡翠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,蝴蝶翅膀上的花纹此刻清晰可辨——那根本不是花纹,而是细如发丝的陌生文字,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号,在特定角度下才会显现。

陈老师倒吸一口气,碗从手中滑落,在木地板上砸出一声闷响:”这是……”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脸色突然变得煞白。

话铃声突兀地响起,刺破了陈老师家凝重的空气。老式座机的金属铃铛在木制茶几上震颤,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。林夕盯着那台电话机,黑色的听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像一条蓄势待发的黑蛇。

“不接吗?”陈老师轻声问,目光落在林夕紧握玉坠的手上。那只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
铃声执拗地响到第七声时,林夕终于伸手拿起听筒。冰凉的塑料贴上耳廓的瞬间,父亲的声音像一柄钝刀劈进耳膜:

“你什么时候回家?你弟弟的作业还需要你辅导呢,明天他还要早起上学。”

每个字都裹挟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,尾音上扬的语调里甚至带着几分责备。背景音里,电视机正在播放某档综艺节目,夸张的笑声与弟弟追逐打闹的尖叫交织在一起,仿佛今天不过是三百六十五天中最平凡的一日,仿佛三个小时前他们刚刚埋葬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。

林夕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。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,弟弟高烧到39度时,父亲连夜开车送他去私立医院的情景。那天她正好肠胃炎发作,却只能蜷缩在奶奶的床上,喝着一碗又一碗苦涩的中药。

“喂?说话啊!”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,”又装哑巴是不是?”

“我很快回去。”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像一潭死水。

挂断电话后,林夕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玉坠,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。翡翠的边缘锋利无比,在她的手掌上划出一道口子,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,滴落在那只完美的千纸鹤上。洁白的纸面瞬间被染成了红色,宛如一粒朱砂痣,又似一滴无法收回的眼泪。

林夕凝视着那被染红的千纸鹤,轻声说道:“我会让他们偿还的。”她的声音异常平静,却让人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寒意。“用奶奶说的方式。”

站在一旁的陈老师似乎想说些什么,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,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。他只是轻轻地伸出双臂,将这个浑身发抖的女孩紧紧地抱在怀中。

陈老师能感觉到林夕的身体紧绷得如同弓弦一般,每一块肌肉都像是被压抑着的力量,蓄势待发却又无处释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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