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考倒计时30天的清晨,校园里的玉兰花开得正盛。林夕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穿过晨雾,鞋底碾过掉落的花瓣,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淡粉色的痕迹。教务处门口的电子屏闪烁着”距离高考还有30天”的红字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“苏媛的保送手续都办妥了,下周一就不用来了。”副校长的声音从虚掩的门缝里溜出来,油腻腻的语调让林夕停住了脚步,”虽然林夕的成绩更合适,但苏局长那边……”
晨露顺着玉兰树叶滴落在林夕颈后,冰凉得像一把小刀。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上周保送生选拔考试放榜时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——她的名字高居榜首,总分比第二名高出三十多分。而苏媛的名字,她翻到榜单最后才找到。
“这不公平!”周毅的声音突然炸响,吓得林夕后退了一步。透过门缝,她看见周毅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,手里的保温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”林夕为了这个保送名额每天只睡四小时!她连发烧都在坚持上课!”
林夕下意识摸了摸右手虎口处的茧子,那是连续三个月刷题磨出来的。她想起无数个深夜,当整栋宿舍楼都陷入黑暗,只有她床头的小台灯还亮着;想起那些被咖啡浸透的模拟卷,字迹常常因为困倦而变得模糊。
“周毅同学,”副校长的声音冷了下来,像一块冻硬的肥肉,”注意你的身份。苏媛同学在文艺方面有特殊贡献,这是校委会一致通过的。”他刻意加重了”特殊贡献”四个字,手指在办公桌上敲出一串不耐烦的节奏。
林夕转身离开,脚步声淹没在早读课的嘈杂中。走廊的光荣榜上,优秀学生的照片整齐排列着。她看见苏媛的照片被新贴在了保送生栏,笑容灿烂得刺眼。照片下方的小字写着:”市级三好学生·校园艺术节特等奖”。林夕清楚地记得,那个所谓艺术节特等奖的作品,是苏媛父亲找美院教授代笔的油画。
教室里弥漫着甜腻的巧克力香气。苏媛正给同学们分发印着外文的金色包装巧克力,”我爸从瑞士带回来的,”她故意提高音量,”一盒要两千多呢。”几个女生围着她发出夸张的惊叹。
林夕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座位,但苏媛的声音还是毒蛇般钻入耳朵:”有些人啊,再努力也比不上投个好胎。我爸说清华的专业随便我挑,连面试都免了。”教室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,像一群老鼠在啃食什么东西。
林夕的座位抽屉里躺着一封未拆的信——中央美院的初审通过通知书。信封上烫金的校徽在昏暗的抽屉里微微发亮。三天前收到这封信时,她没敢在学校拆开,怕被人看见。现在她盯着信封看了很久,手指轻轻抚过那个凸起的校徽,然后慢慢把它撕成了碎片。纸片像雪花一样落在她的帆布鞋上,有一片特别锋利,在食指上划出一道细细的红线。
讲台上,班主任正在讲解最后一次模拟考的试卷。林夕望着窗外,一只麻雀在玉兰树枝上跳来跳去,啄食那些快要凋谢的花朵。班主任的声音忽远忽近:”…这道题全班只有林夕做对了…”但她只觉得那些字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。
下课铃响起时,林夕才发现自己把试卷边缘捏得皱皱巴巴。她机械地收拾书包,把那些碎片般的通知书残骸扫进垃圾桶。周毅在教室门口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递给她一张纸条:”天台,放学后。”
放学后的教学楼空无一人。夕阳把走廊染成血色,林夕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。推开天台铁门时,锈蚀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。十八层楼高的风立刻包围了她,校服衬衫被吹得猎猎作响,像一面投降的白旗。
下面操场上,几个学生在踢足球,笑声隐约可闻。林夕走到天台边缘,生锈的铁栏杆只到她的腰部。她低头看着那些奔跑的小人,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奶奶玩过的蚂蚁游戏——用树叶给蚂蚁搭桥,看它们慌慌张张地改变路线。
“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。”
周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他手里拿着两罐可乐,易拉罐上的水珠在夕阳下像血滴一样红。林夕没有回头,只是伸出一只手。冰凉的铝罐贴在她掌心,凝结的水珠顺着腕骨滑下,和那道新鲜的伤口混在一起。
“我黑进了副校长的邮箱。”周毅突然说,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,”苏媛的保送,是拿二十万买的。”他递过手机,屏幕上是邮件截图,苏父和副校长的交易记录清清楚楚。
林夕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秒,然后移开。这些证据已经不重要了,就像她知道即使举报,最终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。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,有几缕粘在嘴唇上,咸涩得像眼泪。
“还有这个。”周毅又调出一段视频——是苏媛在KTV里对着镜头比中指,桌上散落着烟酒,”上周拍的,够让她身败名裂了。”
林夕终于转过头。周毅的镜片上反射着夕阳,看不清眼神。她想起三个月前,周毅也是这样站在天台上,递给她那个记录了苏媛霸凌证据的U盘。那时候她以为正义终会到来,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,林夕正站在天台边缘。六月的风裹挟着城市的热浪,吹得她校服衬衫猎猎作响。屏幕亮起,是杨柳发来的消息:
[今天复查结果不太好]
气泡上方显示”对方正在输入”的省略号闪烁了很久,才跳出下一条:
[医生说要住院观察]
然后是第三条,带着杨柳一贯的温柔:
[你保送结果出来了吗?]
林夕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她和杨柳相识于社区画室,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用残缺的右手教会她如何将伤痕化作艺术。每当林夕因为苏媛的霸凌想要放弃时,杨柳总会转动轮椅来到她身边,说:”等你好消息,我要看你站在最高领奖台上。”
又一条消息跳出来,这次带着杨柳标志性的笑脸emoji:
[不管结果怎样,今晚老地方见?我新学了水彩技法]
林夕望向远处的夕阳,那轮红日正缓缓沉入城市天际线,将云层染成血一般的颜色。她想起奶奶临终前挂在她脖子上的玉坠,想起张教授说的巴黎美院,想起杨柳说”伤痕是最真实的光影”。可现在,一切都要结束了。
她往前迈了半步,鞋尖已经悬空。十八层楼下的操场上有学生在打篮球,欢笑声隐约传来,像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这时手机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——不是消息提示音,而是真正的来电铃声。屏幕上显示”社区医院”四个字,让林夕的心脏猛地收缩。
“是林夕吗?”护士的声音很急,背景音里混杂着医疗设备的警报声,”杨柳病情突然恶化,她一直喊你的名字……”
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。林夕跑得肺叶生疼,帆布鞋在消毒水气味中打滑。她撞开重症监护室的门时,眼前的景象让她的血液瞬间凝固。
那个总是笑着教她调色的女孩,现在插满了管子。杨柳的右眼更加浑浊了,像蒙着一层灰白的雾,左腿打着崭新的石膏,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厚重。监护仪上的绿色线条不安地跳动着,发出规律的”滴滴”声。
“车祸后遗症,”医生把林夕拉到走廊,声音压得很低,”器官衰竭速度比预期快很多。她肾脏几乎停止工作了,肺部也有积水。”
林夕轻轻握住杨柳的手。那只曾经灵巧地画出惊艳作品的手,现在瘦得能摸到每一根骨头,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蜡黄色。杨柳的指甲上还残留着一点蓝色颜料,是上次她们一起画星空时留下的。
“保送……”杨柳的嘴唇蠕动着,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。
林夕的眼泪砸在白色床单上,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:”不重要了,那些都不重要了。”
杨柳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腕,指甲陷入那道淡粉色的疤痕。她的眼睛亮得惊人,像是回光返照:”听我说……”她的声音虚弱但异常清晰,”我可能……看不到你成功了……”
“别胡说!你会好起来的!我们还要一起参加画展,你说过要看着我考上中央美院!”林夕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。
杨柳摇摇头,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。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画:那是她们共同创作的《伤痕之翼》,两个女孩背靠背,伤痕化作翅膀。画的一角新增了一只蓝色蝴蝶,翅膀上的纹路仔细看竟是心电图般的线条。
“替我……”她剧烈咳嗽起来,监护仪上的线条疯狂波动,”替我活出双份精彩……”
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。医护人员冲进来,林夕被推到走廊上。透过玻璃窗,她看见杨柳被电击器震得弹起又落下,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在做最后的挣扎。
“充电200焦耳!再来一次!”
“心率40还在下降!”
“肾上腺素1毫克静推!”
专业术语和医疗指令在走廊里回荡。林夕蜷缩在长椅上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她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,那道曾经代表屈辱的痕迹,现在成了连接她和杨柳的纽带。
三个小时后,当医生宣布死亡时间时,林夕发现自己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。杨柳的母亲——一个同样坐着轮椅的瘦小女人——递给林夕一个生锈的铁盒:”她留给你的。”
盒子里是十二支珍藏的水彩颜料,每一支都用到了只剩最后一点,却依然被小心地保存着。颜料管身上贴着杨柳工整的字迹:”群青-像你眼睛的颜色”、”朱红-要勇敢”、”钛白-新的开始”。最下面压着一张纸条:”用这些画出我们没能看到的风景。”
林夕抱着铁盒走出医院时,天已经全黑了。夜空中没有星星,只有一轮惨白的月亮。她机械地走回家,父母甚至没发现她的异常——父亲在客厅看电视,母亲在厨房给弟弟准备夜宵。
房间里,林夕打开台灯,将十二支颜料整齐排列在桌上。她铺开一张水彩纸,却不知从何下笔。最终,她只是蜷缩在床上,抱着那个铁盒入睡,像抱着世界上最后的温暖。
高考当天,阳光异常猛烈。林夕在准考证上贴了一张小小的自画像——那是杨柳生前最后为她画的。画中的她侧脸线条坚毅,眼睛里有光,完全不像现实中这个憔悴的女孩。
考场里,电风扇吱呀转动的声音像极了社区画室里那个老旧的摇头扇。林夕仿佛看见杨柳坐在轮椅上,对她眨眨完好的那只眼睛:”把我那份也考出来啊。”
作文题目是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》。林夕的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,墨水晕开一个小圆点。然后她写下第一行字:
“我生命中有两个天使,一个给了我生命,一个教会我如何活着……”
她写到奶奶临终时塞给她的玉坠,写到手腕上那道疤痕的来历,写到那个教她用伤痕作画的轮椅女孩。写到动情处,泪水滴在答题卡上,她赶紧用袖口轻轻吸干,生怕影响机器阅卷。
最后一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,林夕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欢呼雀跃。她安静地收拾好文具,将准考证上的自画像小心取下放进口袋。走出考场时,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是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。
校门外,周毅举着一块手绘牌子:”欢迎未来大画家凯旋”。牌子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”杨柳让我准备的。”林夕这才想起,三个月前杨柳确实神秘兮兮地说要给她一个惊喜。
“她什么时候……”林夕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上个月我去医院看她时,”周毅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通红,”她说如果自己等不到你高考结束,就让我一定要做这个牌子。”
林夕摸了摸胸前的玉坠,又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。她突然明白,真正的保送不是去某个名校,而是带着逝者的祝福,活出双份的精彩人生。
远处,苏媛正被父亲的豪车接走,车窗上贴着清华大学的保送证明。林夕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车,轻轻说了句:”我们走着瞧。”
这句话,是对苏媛说的,是对命运说的,也是对着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说的——她知道,杨柳一定在那里看着她。
回到家,林夕打开那个铁盒,将十二支颜料挤在调色板上。她铺开最好的水彩纸,开始画一幅新的《伤痕之翼》。这一次,画中的两个女孩手牵着手,她们的伤痕化作无数飞舞的蝴蝶,飞向画布之外的广阔天空。
画到深夜,林夕在右下角签下两个名字:林夕、杨柳。然后她打开书桌抽屉,取出那封被拒绝过的中央美院录取通知——碎片已经被她一片片粘好。她轻轻抚平折痕,在回复期限的最后一天,郑重地写下了”接受”。
窗外的月光洒进来,落在画作上那两个女孩的笑脸上。林夕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,那里不再疼痛,而是微微发热,仿佛真的有翅膀要破茧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