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梆子敲过,藏宁仍坐在铜镜前,任凭银珠将她的发髻拆散。
乌黑长发如瀑垂落,映得她肤色愈发莹白。
“小姐,王爷他……就这么走了?”银珠欲言又止,手指在梳篦上紧了紧。
藏宁从镜中瞥见银珠忐忑的神色,唇角微扬:“他既走了,倒省得我费心周旋。”
话虽如此,指尖却不自觉地抚过方才被凌渊触碰的那缕发丝,仿佛还残留着雪松与铁锈交织的气息。
似乎也有一些厌悔——如此一来,自己何时才能彻底得到凌渊的信任?
银珠松了口气,正要说话,忽听外间传来一阵窸窣响动。
“谁?”藏宁眸光一凛,袖中银钗已然滑入掌心。
珠帘轻响,一个穿杏色衣裳的小丫鬟怯生生探头:“王妃恕罪,奴婢是来送安神茶的。”
说着捧上一盏青瓷盖碗,“婉夫人说新来的主子恐难适应,特意让厨房熬了茯苓酸枣仁汤。”
藏宁与银珠交换了个眼神,示意她小心收下。
“替我谢过婉夫人好意。”藏宁接过茶盏,却不急着饮,只放在妆台上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奴婢阿碧,在婉夫人院里伺候。”小丫鬟低着头,眼睛却不住往房内打量,尤其在看到案上那几口雕花木箱时,目光明显一滞。
待阿碧退下,银珠立即将茶汤倒入窗边花盆:“小姐,这汤里怕是加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,万万喝不得。”
藏宁轻笑:“不过是试探罢了,瞧你紧张的。”
眼下婉夫人大概已经得知凌渊将行李悉数搬到她的房内,却并未在此留宿。
且看日后她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了。
窗外月光被云层遮蔽,整个王府陷入一片暗沉。
藏宁躺在陌生的床榻上,听着更漏声声,思绪却飘回京城姜家那方狭小的院落——
“跪下!”曹夫人尖利的声音刺破耳膜,十二岁的藏宁被两个婆子按在青石板上。
膝盖撞击冷硬的石头,疼得她眼前发黑。
“小小年纪就学得偷别人的首饰,果然是贱人生的种!”曹夫人捏着一支鎏金簪子在她眼前晃动,“说!是不是你娘教你的?”
藏宁咬紧牙关摇头,那簪子分明是父亲前日送给她的生辰礼。
“还敢狡辩!”曹夫人一挥手,戒尺狠狠抽在她背上,“今日不认错,就别想见你那个病秧子娘亲!”
戒尺如雨点般落下,藏宁蜷缩成一团,透过泪眼看见廊下父亲的身影——他就那样站着,看着,然后转身离去。
记忆如潮水涌来,藏宁攥紧锦被的手指节发白。
那些被关在黑屋里的日夜,那些馊饭冷水的滋味,那些打在身上的藤条……
她誓要千倍百倍地讨回来!
翌日。
晨光初现,藏宁已梳洗妥当。
今日她特意选了件月白色窄袖襦裙,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,显得格外清减。
梳洗时,银珠压低声音与她说:“听闻婉夫人今早大发雷霆,把西厢房的摆设全换了。我猜大概是因为王爷昨夜没去她屋里,反而来了咱们的院子。”
藏宁眸光微闪,“既如此,那便先去账房吧。既然要掌家,总得知道王府有多少家底。”
账房设在东跨院,推门便见四壁书架直抵房梁,账册列列如兵阵。
管家王全是个五十出头的老者,见藏宁进来,慌忙起身行礼。
“老奴王全,在王府管账三十年了。”王全抹着汗,指向最里间的黑漆柜子,“王府近五年的总账都在里头,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近三个月婉夫人院子里的账会多些,有些开支……”王全欲言又止。
藏宁会意,径直取出近三月的账本翻阅。
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,忽然在某页停住——四月十四,购红罗炭二百斤,支银六十两。
“春季买炭?”她挑眉。
王全额头沁出汗珠:“这、这是婉夫人吩咐的,说提前备着来年的……”
藏宁不动声色继续翻看,又发现几处异常:采买夏布,购入蒲扇,更换室内设施,修缮屋顶……
每笔数额不大,但累积起来颇为可观。
更可疑的是,这些异常开支都集中在凌渊出征期间。
藏宁合上账本,唇角含笑:“想必王管家近日也是十分辛苦了。”
要理清婉夫人院子里的流水账,可不得把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累死。
“烦请王管家将库房钥匙送到我房里,连同这些账本还有我的嫁妆,我要一一查验登记入库,免得日后出了岔子,不好向王爷交代。”
王全欣然应下。
自从婉夫人来了府里,这账就再也理不清了。
现下有人肯接手,他可太欢喜了。
自账房出来后,藏宁独自在花园散步。
五月蔷薇开得正好,她俯身轻嗅,忽听假山后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。
“……这些银两可仔细送出府去……”
“可账上亏空还没填平,王爷那边……”
“怕什么?王爷从不查内宅的账。倒是新来的王妃……”
脚步声渐近,藏宁迅速闪到树后。
两个穿浅蓝衣裳的侍女匆匆走过,其中一人怀里还抱着个土黄色的包裹。
待她们走远,藏宁从袖中取出早膳时藏的馒头,掰碎了撒在池边。
不多时,几条锦鲤聚拢过来,其中一条通体雪白,唯独额心一点朱红,格外醒目。
“喜欢鱼?”
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,惊得藏宁手中馒头险些掉落。
转身见凌渊不知何时站在三步之外,已换了身玄色常服,腰间玉带上悬着那枚著名的蟠螭兵符。
“王爷。”她匆忙行礼,袖中银钗滑落草丛。
凌渊弯腰拾起银钗,指尖在钗头那朵精巧的梅花上摩挲:“随身带着凶器,王妃这是在防谁?”
藏宁直视他眼睛:“妾身自小有夜惊之症,这银钗是用来点穴安神的。”
“是吗?”凌渊忽然逼近,银钗尖端抵住她咽喉,“那王妃可要小心些,这个穴位,可是会死人的。”
阳光透过树叶间隙,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。
藏宁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皮革与铁器的气息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——他今晨肯定刚处决过人。
“王爷若不信,今晚我大可与王爷试试。”她仰头的姿态像极了引颈就戮的天鹅,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分明在挑衅。
凌渊忽然撤了银钗,反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。
掌心传来的脉搏快得惊人,泄露了她强装的镇定。
“王妃可知,上一个用这种语气与本王说话的,如今坟头草已三尺高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