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房被禁足的消息,像一阵风,
一夜之间吹遍了杨府的每一个角落。
昨日还气焰嚣张的婆子丫鬟们,
今日见了缀锦阁的人,无不垂首敛目,恭敬得近乎畏惧。
碧桃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羹走进内室,
小脸兴奋得通红,脚步都带着弹跳的劲儿。
“小姐!您是没瞧见!刚才我路过花园,
二房那个最得脸的周管事,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,
绕着道就跑了!真是痛快!”
她将燕窝羹轻轻放在桌上,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:
“府里上下现在都在传,说您是菩萨心肠,雷霆手段!
不动声色就把二夫人给收拾了,
这手腕,啧啧,比……比那唱大戏的都精彩!”
顾婉虞正临窗看着一株新发的绿萝,
闻言只是淡淡一笑,眼底并无多少得色。
她哪里有什么雷霆手段,不过是将二夫人递过来的刀,
换了个方向,送回到她自己手上罢了。
在这深宅大院里,不是东风压倒西风,
就是西风压倒东风。她不想压倒谁,但也不想被人踩在脚下。
“一碗燕窝都堵不住你的嘴。”顾婉虞转过身,声音温温的,听不出喜怒。
碧桃吐了吐舌头,连忙上前为主子捏肩:
“小姐,我这不是为您高兴嘛。您不知道,
现在府里那些下人看您的眼神都不一样了,
全是敬畏!这下,咱们缀锦阁可算是彻底安稳了。”
安稳?
顾婉虞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,眼神却飘向了窗外深远的天空。
这杨府,就像一个精致的牢笼,一时的安稳,
或许只是下一次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。
她端起燕窝,用银匙轻轻搅动,热气氤氲,模糊了她的神情。
正在这时,院外传来管家福伯的声音。
“夫人,家主让老奴给您送些东西来。”
碧桃闻声,眼睛一亮,赶忙跑去开门。
只见福伯领着两个小厮,
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长匣,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外。
“这是……”顾婉虞有些诧异。
福伯躬身道:“家主说,夫人近日劳心费神,
特意寻了这副棋来,给夫人闲暇时解闷。”
说罢,他示意小厮将木匣打开。
匣盖开启的瞬间,满室似乎都亮了一瞬。
里面并非金银珠宝,也非绫罗绸缎,
而是一副通体温润的玉石棋子。
黑子由上好的墨玉雕琢,沉静如夜;
白子则是顶级的羊脂白玉,光华内敛。
每一颗棋子都打磨得圆润光滑,握在手中,仿佛有生命一般。
更难得的是,这棋子并非寻常所见,
而是古制,带着一股厚重的历史感。
碧桃“哇”地一声,眼睛都看直了。
她虽不懂棋,却也知道这东西价值连城。
“家主……家主这是什么意思?送您这个?”
碧桃凑到顾婉虞耳边,压低了声音,
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激动,
“小姐,家主这是在夸您呢!夸您下了一盘好棋!”
顾婉虞的心,也确实被这突如其来的礼物搅动了一下。
杨慎之这个人,心思深沉如海,从不轻易表露情绪。
他没有一句夸赞,却送来了这样一副棋。
这其中的意味,不言而喻。
她是在内宅方寸间博弈,而他,是在朝堂天下间布局。
他看懂了她的“棋路”,并予以了肯定。
这种被人理解,尤其是被他理解的感觉,很奇妙。
像一缕极细的暖流,无声无息地渗入早已冰封的心田。
“替我多谢家主。”顾婉虞对着福伯,声音平静如常。
福伯笑着应下,又道:“家主还吩咐了,
晚膳后,请夫人去一趟书房。”
碧桃的眼睛更亮了,几乎要放出光来。
送走福伯,她立刻关上门,拉着顾婉虞的袖子直晃:
“小姐!家主请您去书房!这可是头一回!
以前除了老夫人和几位心腹,谁都不能随便进家主的书房呢!”
顾婉虞被她晃得有些无奈,
抽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:“就你话多,还不快去准备。”
话虽如此,当她指尖抚过那冰凉温润的玉石棋子时,
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快了半拍。
夜色渐深。
顾婉虞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,
在碧桃的陪伴下,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,走向了杨慎之的书房。
书房位于杨府最深处,独占一个院落,
四周遍植苍松翠柏,更显静谧威严。
门口的护卫见到顾婉虞,没有丝毫阻拦,
只是躬身行礼,便让开了道路。
她深吸一口气,推门而入。
一股淡淡的墨香与冷冽的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,
这是独属于杨慎之的味道。
书房极大,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,
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典籍。
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横在中央,案上公文堆积如山。
杨慎之就坐在案后,一身玄色常服,
正垂眸批阅着什么,
专注的神情让他周身那股清冷疏离的气场更加迫人。
听到动静,他并未抬头,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坐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。
顾婉虞依言在离书案不远的客座坐下,
一时间,书房内只剩下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。
她没有催促,只是安静地坐着,
打量着这个完全属于他的空间。
这里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,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,
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冷静与严谨,就如同他这个人。
不知过了多久,杨慎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。
他抬起头,深邃的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落在她身上,
那眼神极具穿透力,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。
顾婉虞的心一紧,却还是迎着他的目光,不闪不避。
“二房的事,你做得很好。”杨慎之开口,
语气平铺直叙,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,而非赞扬。
“不过是些妇人间的伎俩,让家主见笑了。”顾婉虞垂下眼睑。
“妇人间的伎俩?”杨慎之的唇角,
忽然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,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,
“你先是以退为进,故意将采买权交出去,
让二婶得意忘形,露出马脚。再暗中收买人证,
抓住她贪墨的实证。最后借老夫人的手,
一击定音,让她再无翻身之力。环环相扣,步步为营。”
他每说一句,顾婉虞的心就沉一分。
他竟将她的每一步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杨慎之身体微微前倾,一双墨眸在烛火下亮得惊人:
“这不是妇人伎俩。这是兵法。”
顾婉虞猛地抬头。
只听他继续说道:“示敌以弱,诱敌深入,
而后釜底抽薪。顾婉虞,
你若是个男子,入朝为官,前途不可限量。”
这番评价,完全超出了顾婉虞的预料。
她以为他最多是赞许她管家有方,
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。却没想到,
他看到的,是她手段背后的谋略与心智。
这一刻,他看的不是他的“妻子”,
而是一个和他一样,懂得布局与博弈的“对手”,或者说……“同类”。
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可。
比任何甜言蜜语,都更能撼动她的心。
“家主过誉了。”她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杨慎之却摇了摇头,他站起身,踱步到她面前。
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,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。
“我今日叫你来,不是为了夸你。”
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,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。
“我是想告诉你,这杨府,比你看到的要复杂得多。
一个二房,不过是池塘里的小鱼小虾。
池塘之外,还有江河,还有深海。”
他的目光灼灼,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深处。
“光会管家,是坐不稳这家主夫人的位置的。”
四目相对。
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。
他的眼中,不再是初见时的冰冷,也不是平日的疏离,
而是一种深沉的、带着审视与探究的锐利光芒。
仿佛在评估一件兵器的锋利程度。
而顾婉-虞,也第一次没有在他面前感到畏惧或退缩。
她从他的眼睛里,读懂了他送那副棋的真正含义,
也读懂了他今夜这番话的潜台词。
他需要的,不是一个只会在后宅安分守己的妻子。
他需要的,是一个能与他并肩,看懂这盘天下大棋的盟友。
这突如其来的认知,像一道惊雷,在她心头炸响。
原来,他从一开始,就没打算让她只做一个安于内宅的妇人。
荒诞的错嫁,相敬如宾的疏离,
暗中的维护……所有的一切,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新的解释。
顾婉虞的心,乱了。
就在她心神巨震之时,杨慎之忽然俯身,
凑到她的耳边,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,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
他的声音,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,却字字如惊雷。
“告诉我,王树斌来京城,是不是与你有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