议论声如同退潮后的细碎浪花，清晰地拍打在高文清的耳膜上。
慧琳老师脸上的温柔也染上了一丝疑惑。
她低头思索了几秒，然后抬眼看向高文清，语气肯定地说：“夹在我书里的作业本，女生的只有一本，是我们班方招娣同学的。”
方招娣。
高文清心里咯噔一下。
原来我这个世界，叫这么个土掉渣的名字？
动作陡然僵住，她这才迟钝地回想起刚才在教务处的情景。
当时光顾着看妈妈了，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。
好像……是有那么一个模糊的发音，飘进耳朵里。
“Jody”。
她当时还愣了一下，心想这个时代挺时髦啊，我居然还有英文名字。
搞了半天，是“招娣”啊。
真是个天大的乌龙。
高文清家里就她一个，哪经历过这个，一时间竟觉得无比荒谬，重男轻女这四个字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。
不会吧……难道我在这个年代真有个重男轻女的家？
那我会不会在这个年代处境很难啊。
她突然有点想念自己的老爹，那个沉默寡言却把她宠上天的老高同志了。
感谢老爹多年未娶之恩啊。
不行。
这个名字绝对不行。
她必须让妈妈记住她真正的名字。
高文清挺直了脊背，再次站起身，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响亮。
“老师，其实我之前叫方招娣。”
她顿了顿，迎着全班诧异的目光，继续说道：“但我妈妈还给我起了另一个名字，叫高文清。”
“‘文’取自‘蓬莱文章建安骨，中间小谢又清发’，寓意文章出众。”
“‘清’取自‘明月松间照，清泉石上流’，代表纯净高洁。”
“所以我更喜欢高文清这个名字。”
这番话掷地有声，教室里再次安静下来。
同学们都傻眼了，谁也没想到平时那个说话都脸红的方招娣，竟然能当众引经据典，侃侃而谈。
坐在旁边的陆淮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
谁家名字还有两个姓氏？
他难以置信地扭头，直勾勾地盯着身边的同桌。
印象里那个畏畏缩缩，连头都不敢抬的女孩，此刻却像换了个人，自信得有些刺眼。
这巨大的反差让陆淮心里直犯嘀咕。
他想起上节课在走廊听到的议论，说方招娣摔倒了。
难道……真摔到脑袋了？
他下意识地伸出手，想去摸摸高文清的额头。
“你头没事吧？”
高文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，猛地往旁边一闪。
“你干嘛！”
她瞪了陆淮一眼，感觉气氛有些尴尬，算了化解一下吧，带着点戏谑反问。
“嫉妒姐卓越的大脑？”
陆淮的手僵在半空，表情有些哭笑不得。
这女生……真是越来越奇怪了。
语文课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。
高文清的心思却早已飞远。
她可是经历过高考洗礼的人了，现在居然要陪着这群二十多年前的“小朋友”听课。
而且，她自己那个时空的高考成绩还没出来呢。
报志愿的事还没分析过。
自己在原本的时空中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。
她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大型沉浸式游戏，可新手引导在哪里？主线任务又是什么？
看来，放学后得找个地方，好好捋一捋现在的情况。
等等，放学之后？
放学之后她去哪儿？
这个时空，她有家吗？应该是有的吧？
高文清心里七上八下的。
但是自己只想跟着久别重逢的刘慧琳走。
对了，这个时间点，老高同志……她爸呢？是不是应该和妈妈在一起了？
她满腹心事，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陆淮一整节课都心不在焉，桌洞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乎没停过。
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响。
高文清肚子饿得咕咕叫，正准备收拾东西去找刘慧琳，胳膊却猛地被人拽住了。
她回头，对上陆淮那张写满焦急的脸。
“陆同学，你干嘛呀？”
“招娣……”
陆淮顿了一下，察觉到她不喜欢这个称呼，立刻改口。
“……文清，你见我相机了吗？”
“没。”
高文清回答得干脆利落。
“真的假的？”
陆淮皱着眉，显然不信。
“真的！”
哎呀，我妈都要走远了！高文清心里急得不行。
她忍不住小声吐槽了一句。
“什么家庭条件啊，这个年代还用相机。”
看陆淮还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袖，一副认定是她拿了的样子，高文清一脸生无可恋。
“你要不先把我放开呢？”
她抬了抬下巴，语气带着点无奈。
“那什么，你负责送我回家啊？”
“为啥？”
陆淮一脸莫名其妙。
“因为……”
高文清眼珠一转，随便扯了个理由。
“因为我……没骑车……对！”
她才不会告诉他，自己根本不知道家在哪儿。
陆淮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。
这个同桌今天真是处处透着诡异。
从课堂上的语出惊人，到现在的理直气壮，简直判若两人。
但看着她那副可怜兮兮，又带着点耍赖的模样，拒绝的话到了嘴边，又被他咽了回去。
他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“行吧，真拿你没办法。”
这时，一个清瘦的男生走了过来，拍了拍陆淮的肩膀。
“阿淮，走了。”
高文清眼睛一亮，看着那个男生，脱口而出。
“好帅啊！你们帅哥是只和帅哥交朋友吗？”
那个男生愣了一下，随即笑开。
陆淮在一旁额头青筋直跳，一脸无语。
后来高文清才知道，这个男生叫江辞，是陆淮的发小，两人从小一起长大，关系铁得不行。
坐上陆淮自行车的后座，高文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。
“陆淮。”
“嗯？”
“你是属老鼠的吗？”
“不是。”
陆淮的声音闷闷的。
“那你上课跟老鼠似的，在桌洞里捣鼓什么呢？”
“找相机啊。”
陆淮的语气有些烦躁。
高文清撇撇嘴，没再追问。
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了。
她看到不远处，妈妈刘慧琳上了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的摩托车后座，两人说了句什么，摩托车便呼啸而去。
高文清心里纳闷。
老高同志变化挺大啊，这风格，她都没认出来。
自行车在傍晚的街道上穿行。
两旁的建筑带着浓浓的年代感，陌生又熟悉。
高文清心里像揣了只兔子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。
她偷偷打量着周围的一切，试图找到一些能够和2018年重合的方位建筑物，却一无所获。
看来这21年家乡变化挺大啊，甚至连高中也是很旧很破的老校区。
身前的陆淮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，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，最终还是沉默。
自行车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前停下。
“到了。”
陆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。
高文清深吸一口气，跳下车，心里做好了面对一切未知的准备。
还没等她站稳，单元门里就冲出来一个身形略显臃肿的中年女人。
女人手里还挥舞着锅铲，看见高文清，立刻扯着嗓子喊道：“招娣！你可算回来了！快帮妈看着弟弟！我这饭菜还没做完呢！”
话音未落，一个哇哇大哭，大概两三岁的小男孩就被塞进了高文清怀里。
高文清下意识地接住，怀里沉甸甸的重量和震耳的哭声让她一阵头大。
这……就是她的“弟弟”？
她心里叫苦不迭，脸上却只能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她求助似的看向站在一旁的陆淮和江辞。
那两人显然也没料到这阵仗，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。
高文清硬着头皮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。
“妈……”
她指了指陆淮和江辞。
“这是我同学，陆淮和江辞，他们送我回来的。”
那女人这才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两个男生，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切换成热情的笑容。
“哎呀！是同学啊！快进来坐会儿！吃了饭再走！”
“不了阿姨。”
江辞连忙摆手，像是怕被抓进去似的。
“我家里还有事，得赶紧回去。”
说完，他朝高文清递了个“你好自为之”的眼神，拉着陆淮转身就走。
“要不你俩先走吧。”
高文清看着他们的背影，赶紧说道。
看着两人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，高文清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。
怀里的小男孩哭闹得更厉害了，小拳头不停地捶打着她的肩膀。
她手忙脚乱地想哄，可那小家伙根本不买账，哭得撕心裂肺。
厨房里传来女人不满的喊声。
“招娣！你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好！平时都干什么去了！”
高文清委屈得眼眶一热，几乎要掉下泪来。
她想反驳，想说自己根本不是那个“招娣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。
这一刻，她才真切地体会到。
自己在这个所谓的“家”里，恐怕真的就是个透明人，一个专门用来“招弟”的工具。
浓重的重男轻女的氛围像一张无形的网，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。
“真的是招娣之家了……”
她抱着怀里哭闹不止的“弟弟”，茫然地站在门口，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