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芷安顿好庞定,去附近商场给他买了一部新手机,教他如何使用,最后预订了第二天送他离开的车子。
“琴舒,原来你现在叫程芷,爸还不知道呢。”
“对…我现在叫程芷,不过你们还是叫我琴舒就好,玉米也好。”
“你认识刚那个男孩吗?”
“认识。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。”
“他真是个大好人,我从未见过哪一个富家子弟像他这样。”
程芷不语。
“琴舒,爸谢谢你,我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高档的酒店。”
程芷心生愧疚:“别这么说,等我以后一定让你们天天住这种房子。”
庞定说:“你有这份心,爸妈都很高兴了,我们不想让你回报我们什么。这次真是麻烦你了,以后不会有了。”
“爸你别说这种话,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,怎么会麻烦?我恨不得您多多麻烦我。”程芷心酸不已。
庞定欣慰地笑了,看着女儿狼狈的模样,想起了程芷小时候的事情,又很心疼,他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程芷的回报,心里暗暗发誓以后都不会随便找程芷帮忙。
第二天,庞定告诉程芷他已经安全到了亭空镇。
折腾一晚上,凌晨才睡着的程芷终于放下心。
飞机划过天际,穿行在寂静的夜空。
宋乾靠坐在飞机座椅上,思维混沌,他闭上眼,想起了一些往事。
宋乾的父母生意忙,他是跟着爷爷宋康时长大的,他是宋家唯一的孙子,是星乾集团的接班人,是旁人眼中高不可攀“天之骄子”。父母对他很好,可对他的教育实属严苛,生意世家的光辉成绩不能从他这里断掉,担心他在爷爷家锦衣玉食被惯坏,在宋乾快上小学时,把他从爷爷家里接回家。
宋晟龙和妻子白清浅是业内著名工作狂魔,也是一对天作之合,模范夫妻。
他们把A市最好的教育资源给了宋乾,宋乾也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责任,父母安排什么要学,他都会学到极致,而父母没安排自己却感兴趣的,他会主动提及,询问他们的意见。技多不压身,他学什么兴趣爱好,父母一般都会同意。
他每天都看新闻,“五池集团拖欠工人工资数月……”
宋晟龙会在旁边与他讨论:“企业最重要的是诚信,不论何时,得民心者得天下。”
“某地突发极端天气,当地农民入不敷出……”
“我国虽然很重视农业发展,但农民的待遇还是需要提高。”
宋乾一直是沉默着,仔细听着父亲讲话。不得不讲父母的三观是对孩子影响最大的,所以宋乾才会一直真诚善良。
在暑假的一天,他突然开口:“爸,我想去凌峰镇住一段时间,接触一些我平常看不见的东西。”
意料之中,宋晟龙同意了,他早就有让孩子体验各地风景的观念,农村宋乾确实没去过,让他扩展扩展视野是好事。
凌峰镇与亭空镇相隔不远,两地最多的住户都是农民,他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,劳累但充实。
宋乾刚到凌峰镇,寄居在农民赵老五的家里,这是宋晟龙联系安排的,赵老五是从前星乾集团的建筑工人,在A市工作几年后辞职回家种地了。
初到小镇,宋乾备受争议。
“活久见,这是哪里来的富家小少爷?”
“穿的那好阔气啊。”
“有钱人真是闲,没事干来这里体验生活来了。”
“就他这,信不信一天都待不下去。”
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时声音不大,但宋乾能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。
如果说富人总是对穷人有嫌弃和偏见,那么穷人其实也有对富人的误解与揣测。
宋乾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家都对他避之不及,他感觉自己格格不入,就好像他到这里来真的就是个错误。
“赵叔叔,我帮你吧。”宋乾举起手,想帮赵老五接住从车上卸下来的肥料。
“不用!不用!宋少爷!哪里能让你干活,别磕着碰着你了!你快去坐在那儿歇着。”赵老五尴尬笑笑,紧紧抓住那一袋肥料不松手。
“给我吧。我真的想帮您。”宋乾澄澈的双眼装满诚恳,带着小孩子特有的、像撒娇一样的语气。
“你试一下,很重的。”赵老五没有完全松手,把肥料袋递给宋乾。
宋乾的手刚碰到袋子,整个身体都往下一顿,他很吃力,尽量不让袋子往下掉。这一袋肥料的重量,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来说确实承受不住,并且是没怎么干过活的小孩。
“给我吧,你去外面转转?那边有片湖,风景很好。”赵老五被逗笑,无奈地说。
“我有一个请求,我想换身衣服。”宋乾不是因为衣服贵怕弄脏,而是觉得他的穿着在这里始终很别扭。
赵老五找出家里儿子穿过洗干净的黑色短袖给宋乾穿。
宋乾从小地理方位就把控地很好,换完衣服出门,他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片湖。
湖面很平静,直到风吹过荡起层层涟漪,才显得不那么无聊。
就像他的心。
宋乾朝湖的对面望去,他感到震惊,只见整整齐齐的田间地块里,全是是劳作的农民,他们扎着裤脚,带着头巾,身上的衣服已经全湿了,一双双粗糙的手紧握镰刀,熟练地割着麦子,他们聊着笑着,手上却不停不歇,偶尔顿一下,拿起脖颈处挂着的毛巾擦拭不断往下滴汗的脸。
远处收割机也在轰鸣,麦子很快就装满一整车。
宋乾觉得这些农民的手比机器还快。
他恍惚了,这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,人们任劳任怨的忙碌着,收获着,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体力活,却辛苦无比。他开始反思自己狭隘的世界观。
“小伙,你站在这干什么?你是谁家的呀?”一个骑着蓝色三轮车的妇女经过宋乾,好奇地问。
“这些都是种的小麦?我只在地理书上见过。”宋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另启话题。
“呦!城里来的啊?麦子都不认识。那边其他菜你认识吗?”她觉得很稀奇,怎么会有小孩不认识这些。
宋乾摇摇头,双手捏紧那件垂在他大腿处的黑色短袖。
“来,坐上大姨的车,我带你转转!”女人来了兴趣。
“不,不了。”宋乾有一定的安全意识,朝女人笑一笑,拒绝了。
“走吧,我可不是坏人,我正好要去那块地,带你学习学习。我从前的梦想可是做老师,后来家里没钱供我上学,就回来种地了。”女人平静地说。
宋乾最终放下防备心,坐在了三轮车后面。
田间道上,女人稳稳当当的开着三轮车,时不时停下来,她讲起话来滔滔不绝:“看,你现在眼前的一大片地都是各家的麦子,这是很重要的农作物哦…”
“这边是菜地,看见那挂着的绿色的了吗,那是豆角!吃过没有?城里吃不吃这个?”
“还有黄瓜,这个很容易看出来吧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车在行驶,宋乾指着眼前的一排排绿地,主动问起来。
“那是花生,没见过吧?”她头都没扭,继续往前开。“花生长在地下,等成熟了就去把它薅出来,清理泥土,摘掉叶子,再剥开加工。想来你肯定只见过直接吃的花生仁吧?”
“嗯。”
“你来这儿真是来对了,见见农村的世面哈哈哈哈。”
宋乾看到了他终于能认出来的东西:西瓜。
一个个胖墩墩的西瓜躺在地里,等待人们的采摘。
女人停车,下去挑了个很大的西瓜,抱给宋乾:“小孩儿,拿回家吃,可甜了!”
宋乾注视着这个兴致勃勃的妇女,她是多么朴实、真诚、温柔。他情不自禁地笑了。
车子颠簸着,女人继续讲着话,他望向路边,微风吹动,狗尾巴草在斜阳下发着光。
凌晨三点,宋乾被院子里的躁动声吵醒,他踢踏着拖鞋来到院子里。只见狂风呼啸,暴雨如注。
“怎么下雨了!”
“是突然下雨的!天气预报没说有雨雨啊!”
赵老五和妻子梦初正忙着收拾白天晾晒在院子里的作物。
隔壁人家,隔壁人家的隔壁人家,整个小镇都在此时“热闹”起来。
宋乾再一次见到了此生没见过的场景。
各家的农作物几乎都被糟蹋了一个遍。
“什么情况?!”宋乾愣住了。
“宋少爷!是突然下雨了,你不用管,你继续睡!”赵老五挤出笑,即使他穿着雨衣在黑夜中,宋乾都看不见他的脸。
梦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,俩人继续着手里的动作。
“我帮你们。”当下的宋乾没办法坐视不管。
他拽起墙上的雨衣披上,帮着赵老五俩人收拾这个局面,场面很混乱,赵老五接受了他的帮助。
他听见附近邻居们的叫喊声,看着手里被淋透的粮食,心里很不舒服。
“谢谢你啊,小少爷,给,淋雨了别感冒了。”赵老五倒来热茶,递给宋乾。
“赵叔叔,这种情况很多见吗?你们辛苦收的东西都被毁了。”宋乾不知为何很委屈,就跟他努力拼好的乐高被打破了同一个滋味。
“还好,这是不可避免的啊。农民嘛,靠天吃饭。”赵老五无奈摆头。
“好了,你快回去睡吧。”
“农民嘛,靠天吃饭。”宋乾想到新闻里的播报:“某地突发极端天气,当地农民入不敷出…”
回到房间,心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,一晚上没睡好。
多年后的雨夜。宋乾即将飞往英国,他临时到附近便利店买东西,注意到了一个窘迫的中年男人。他的模样让宋乾一下子想到凌峰镇的农民们。
那段记忆深处的静谧时光、那个雷雨交加的凌晨、赵老五和梦阿姨、田地间骑三轮摘西瓜的妇女、路边的狗尾巴草,一切画面杂乱无序地涌上心头。
见男人无法付款,他像几年前那样,不可能坐视不管。
所以他替男人付了那不值钱的几块钱,了解了男人的困境后毫不犹豫的伸出援手,就是因为他真切了解过他们的难处。
但是最离谱的是,火车站大叔的女儿,为什么会是程芷呢?他想不通,只觉得头疼。
头等舱内很安静,他睡着了,做了一个很长很模糊的梦。
飞机安全降落在英国伦敦。
他睁眼起身,又一次踏进一个陌生的天地。